聊天·屈中恒
下面是对这次访谈的简单总结。
爸爸回家的旅程
眷村其实不是一个具体的村子,它是台湾在特定历史时期出现的一种特别的居住建筑形式,就是说,那是为了安顿军人的家属而特别盖起来的居住区。
1949年,国民党在打仗时打了败仗,逃到了台湾。跟着他们一起过去的,还有上百万的军人及家属、逃难的学生、做生意的人和政府工作人员。一开始,大家伙儿都以为这只是临时搬家,等仗打完了,过不了一两年就能回家。可一等再等,一年、两年、三年、五年都过去了,谁也没想到,这一走竟然成了长久之计。
从起初用茅草、竹子混搭砖块水泥临时围起的简陋篱笆,到后来政府一点点建起了成千上万座眷村,原本以为能回家的念头破灭了。离家在外,心里总想着家,最终啊,这些眷村就成了我们的家。
屈中恒的老爸,也是那成千上万逃难人群里的一个。他老家原本是山东泰安,因为战乱,不得不离开家乡,到处打工当学徒。后来,在1949年,他跟着军队一起去了台湾。
屈中恒和他的老爸。
屈中恒说:我爸以前在茶馆里给人倒茶,还跟人学过怎么做皮鞋。本以为这样就能平平淡淡地过日子,可因为时局动荡、战乱不断,没法回老家了。后来,在南京他碰到了一个小学同学,也是老乡。那时候,这位同学已经当了兵,他跟我爸说:“要不你也跟着部队走吧。”于是,我爸还没正式当兵,就跟着部队一起出发了。
1949年,情况变得很急,老爸跟着国民党军队急着要去台湾。那时候,家里人压根儿不知道他要走。老爸的一个哥们儿对他说:“别急,到了台湾先安顿下来,然后再抽空给家里写封信说明白。”老爸后来说,他们是在上海上的船,可刚上船,他心里就犯嘀咕了。他问自己,真要这么走吗?这一走啥时候能回来啊?这么一想,他就下了船,站在人群里瞧来瞧去,一个熟人影儿都没见着,周围乱糟糟的,于是他又上了船。没多久,船就开动了,这一走,就是四十多年。
爸爸就这样只身一人去了台湾,身边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相伴。
成千上万的新来者,在陌生的土地上安家落户,被人们称作台湾的“外省人”。起初,他们只是把台湾看作是一个临时的避风港,不太愿意和当地的台湾人打交道,但屈中恒的爸爸却娶了一位地道的台湾本省姑娘做老婆。
田川:你爸妈是在台湾碰面然后结婚的吗?
屈中恒说:我妈是台湾人,我爸是来了台湾后才当的兵。那时候,他在军营里,一放假就从军营走到我妈住的地方,跟她见个面,说说话,然后再回军营。
由于我妈是台湾人,我爸则是山东人。在那个时候,台湾来的家长们大多不太乐意自己的孩子跟外省的孩子谈恋爱,他们担心外省的孩子说不定哪天就回老家了,或者觉得他们在台湾没根基、没财产。
田川:爸爸不光让妈妈心动了,他是怎么也让外公外婆喜欢上他的呢?
屈中恒说:我外公外婆思想挺开放的,而且我妈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。作为家里的小女儿,她挺受宠的,做什么决定家里人也拦不住她。那时候我爸在部队服役,所以结婚后我妈就跟着他去台北郊区住了。
那时候,眷村还在建设中,刚开始让人申请入住,而我哥哥姐姐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。因为爸爸已经成了家,所以有资格分到眷村的一套房子。没过多久我们就搬了进去,紧接着我也出生了,可以说,我是在眷村里一点点长大的。
那时候,眷村坐落在的地方还叫台北县,现在则变成了新北市的泰山区域。我爸老家在山东泰安,对他来说,“泰山”和“泰安”这两个地名就像是上天特意安排的重逢一样。
田川:你小时候记得不,你爸是不是老说山东话?他会不会经常跟你聊起他的老家和家里人呀?
屈中恒:那肯定啦!我还记得,小时候老爸最常做的就是找各种门路,好跟大陆的亲人写信联系。那时候虽然这么做不太合规,但上头的人也都心照不宣,毕竟谁不想家嘛。
最后,他们费了好大劲,通过香港的朋友帮忙,终于和家里联系上了。家里很快寄回了一张全家福,照片上有爷爷、奶奶、姑姑还有叔叔。小时候,爸爸常常拿着这张照片,一个一个地指着告诉我,这些都是我的亲人。
照片经常翻看,但人已经四十多年没亲眼见过了。1988年两岸开始允许探亲,好多人都迫不及待地回了老家。有人1988年就回去了,有人拖到1989年,而我父亲直到1990年才终于迈上了回家的路。
田川问:咋回事儿?那时候是被啥给绊住脚了吗?
屈中恒说:我不确定这事儿跟我妈有没有啥关联,那时候她心里头总有点忐忑,怕我爸一去不复返。虽说这种情况不太可能,但咱们做妻子的,也能体会到她的那份担忧。刚结婚那会儿,她可能压根儿没想过会这样,可后来她还是陪着我爸一起回家看望亲人了。
1987年,台湾政府说可以让台湾人回大陆看望亲人了,从这以后,隔绝了四十年的两岸关系开始慢慢变暖。
有的人最终没能和老妈见上一面,而有的老妈妈却盼到了孩子回家,她一边笑着一边带点伤感地说:“你可真会溜达啊,这一晃就是40年过去了!”
屈中恒他爸回老家看望亲人时,才知道他爷爷已经走了好多年。那张从大陆老家通过香港偷偷寄来的照片,竟然是屈中恒和他爸最后一次能看到的对方模样。
田川:爸第一次回老家的那会儿,你咋没跟着一块儿回来呢?
屈中恒:没错,那会儿我正当兵呢。后来我爸跟我聊起他回家的路。那时候两岸还没通直航飞机,得先飞到香港,然后从香港再飞到南京,接着还得坐火车去山东,等回到泰安家里,都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。
我爸是家里的老大哥,奶奶一听说大儿子要回家,天刚蒙蒙亮,六点多就爬起来换上新衣裳,坐在屋里头盼着。我爸一到家,先把带的东西搁下,然后就直接跪到奶奶面前。奶奶瞅着她儿子,乐呵呵地说:“宝贵啊,你可算回来啦!”
田川:你能想象那种四十多年后再次见面的感觉吗?
屈中恒说:我心里没底,就盼着咱们永远都碰不上这种倒霉事儿。
田川:您头一回回家看望亲人,瞧见老爸的老家还有那些以前没见过的亲戚,心里头是啥滋味啊?
屈中恒说:我心里头有种激动,感觉自己就是从这儿起源的。正因为有了这个老家,才有了我们后来在台湾的家族。我小时候总听老爸说话那调调,到了泰安才发现,叔叔、姑姑他们说话的方式跟老爸简直一模一样。尽管他们一直待在两个天差地别的地方,但血缘关系就是那么神奇,不管多远多久,感觉上还是那么亲近,可又带着点距离感。
那时候,我觉得自己好像有两个家,一个是生我养我的台湾,另一个是老爸的老家。因为老爸的老家,才有了我们现在这个家。这两个家紧紧绑在一起,分不开的。
△屈中恒一家子的合照
村里长大的小伙伴们
屈中恒是眷村第二代的孩子,他在和平安稳的日子里长大,没有像父辈那样经历过从大陆到台湾的一路波折,也没有和家人分开长达四十年的曲折故事。不过,在他童年和青少年时期,作为眷村的一份子,他也体会到了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滋味,有甜有酸,有苦有辣。
屈中恒说,以前住在眷村那会儿,我一般不会随便告诉别人我住哪儿,除非是关系挺好的同学或朋友,我才会说,嘿,我住干城三村呢,或者说我住在某某村。比如说吧,你要是想追个女孩,或者想找个女朋友,你一提干城三村,人家一听就明白了,哦,原来你是眷村里的孩子啊。
田川问:这会不会让你觉得自己很差劲呢?
屈中恒说:我觉得确实有点这个意思。眷村里的房子挺破的,看着就穷,让人觉得只有离开这里才能找到未来,找到出路。要是老待在这儿,好像一辈子都没啥指望了。不过话说回来,眷村里也有好的地方,像军官村就不错。住在那儿的人,也不会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眷村的。
田川:军官们是不是也都住在那个家属村里呀?
屈中恒说,眷村里也有差别,比如王伟忠家就在士官住的那一片,这才有了后来的《宝岛一村》这故事。他在书里还提到,军官村的姑娘为啥都那么俊,每次路过她们旁边,都能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儿。
屈中恒的老爸是个小兵,级别不高,工资也少。老妈虽然是本地人,但她爸妈走得早,家里没人帮忙。老妈一个人拉扯他们三个孩子,还得去织布厂打工赚钱补贴家里。后来老爸退伍了,换了工作去当船员,赚美金,钱多了不少,家里经济压力小了不少。可就是这工作得常年在海上漂,一年到头只能回家一趟。
屈中恒说:那时候我不懂,老爸在海上当船员,风里来浪里去,工作有多吓人,反而老觉得他会常回家。那时候我心里有点小九九,觉得老爸不在家,我就更自在了。所以在那个时候,我压根儿没去多想,老爸说的“想家”到底是啥滋味。
田川:你爸会不会跟你聊聊他在海上的那些事儿啊?
屈中恒说:我爸是个船上的副厨师,专门管做饭的事儿。因为他没念过多少书,外语也不行,所以只能在厨房里打下手。有时候,他好不容易把菜都弄好了,结果一个浪打过来,全给打翻了,洒得满地都是,这时候就只能开罐头对付一下。就算这样,还得听船员们嘀咕,可他也没辙啊。
田川:这船主要是干啥用的呢?
屈中恒啊,他以前开过运油的大家伙,也掌舵过拉货柜的大轮船。我跟他说:“老爸,你这工作真挺棒的,感觉全世界都跑了个遍!不管到哪都能下船去溜达溜达。”他却告诉我,其实很少下船,顶多是偶尔下去遛个弯儿,很快就又上船了。我好奇咋不下去多玩玩呢?他说啊,都是为了攒钱!好多船员跑完一趟船是挣了点,可回来又成了穷光蛋,路上全给花没了。
田川:当你听到老爸说要节省开支时,你心里头有啥感想呢?
屈中恒说:那时候我还小,啥都不懂,就觉得我爸真能憋住。后来懂了,他为了养活这个家,真是吃了不少苦。
田川:听说为了让三个孩子都能有单独的卧室,老爸把后院改造成了好几个小房间,是吗?
屈中恒说:那会儿分给我们的房子,挺不错的。在眷村里,房子还分三六九等呢,可能因为我家孩子多,所以房子给得稍微宽敞点。其实也没大太多,但好处是有个前院和后院。还没改造前,后院是用来养鸡的。我那会儿啊,就睡在厨房旁边的小床上。
之后,我哥升入了高中,我姐也渐渐长成了大姑娘,家里觉得女孩子大了有诸多不便。所以老爸就开始张罗起来,在后院也建了几间房。这样一来,咱们家还多了一个挺宽敞的厨房和吃饭的地儿。
田川: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,那您平时是不是会特别省吃俭用,加倍努力呢?
屈中恒说:我初中一毕业,就去了国光艺校,其实也是有我的考量。国光艺校是公立学校,学费不贵,一个学期也就现在五六百块人民币那样,这对我们家来说,真的减轻了好大的经济压力。
另外,我对表演真的是超级感兴趣。我清楚自己读书不是那块料,成绩也一般般。因此,我就琢磨着,或许可以尝试换个跑道,找条不一样的路走走,好让自己多赚点钱。
田川问:爸妈有没有逼你一定要出人头地,让你觉得有压力呢?
屈中恒说:我爸妈从小就告诉我,读书才是头等大事,别的事儿都不算数,只有把书念好了,人生才能翻身。
田川:老爸是不是不赞成我去考国光艺术学校啊?
屈中恒说:我爸妈都不赞成我去考国光艺校。
田川:你是怎么让他们点头答应的?
屈中恒说:学费这块儿真的挺实在的,一个只要几百块,另一个却贵得多,要五千多块呢。你让我怎么选,我肯定选便宜的那个啊。那时候我爸正好在海上工作不在家,也没经过他的同意。说实话,要是他当时在家,我可能就没那么容易去上艺校了。
田川:老爸回家了,你是不是已经开学了呀?
屈中恒两手一摊,表示他也无计可施,随后叹了口气提醒我:“反正你得用功读书,不管怎样。”背地里,他跟我妈讲,我选这所学校就是在“瞎折腾”。但我真的是兴趣浓厚,真心想把演戏、表演学好。
2008年,王伟忠这位也是眷村长大的台湾媒体人,找到了话剧大师赖声川,一起做了部话剧叫《宝岛一村》。这剧讲的就是那些年跟着国民党到台湾的军眷们在眷村里的日子。说的是三个原本不相识的家庭,后来互相帮助,在眷村里过了三代人。这里面有家的故事,有爱的故事,还有邻里间的深厚感情,说到底,讲的就是对家乡的思念。
屈中恒(右边那位)在《宝岛一村》里的演出照片
屈中恒说:“我可是眷村里长大的,还有谁能比我更清楚那里的情况?除了真正在眷村生活过的人,谁又能真正懂眷村的日子?大概二十一二岁那年,我们家搬走了。但我的朋友啊,那些老熟人,还是跟眷村紧紧相连,甩都甩不掉。”
田川问:是不是因为老村子要拆迁,所以才搬家的呀?
屈中恒说:不对,那会儿还没动迁呢。
田川说,这是因为现在日子过得富裕多了。
屈中恒说:那时候家里在别处购置了一套住宅楼。搬过去没多久,就感觉邻居间挺生疏的。大家互不相识,在走廊碰到也不会点头问候。
当你在外面的世界打拼出点名堂,生活也渐渐宽裕起来。再回头瞅瞅,心里最怀念的还是眷村那会儿的日子,邻里间互帮互助、彼此关怀的时光。所以啊,好多从眷村走出去、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的人,都会自豪地说:“我可是眷村出来的。”
当2008年话剧《宝岛一村》登上舞台时,台湾大多数的眷村已经因为城市发展而消失了。不过,那些从竹篱笆围起的小院里成长起来的人们,仍旧在不停地想办法,希望能把眷村的记忆留下来。
其实啊,在台湾,眷村里出了好多大名人,数一数都能列出一大串呢,像拍电影的杨德昌、侯孝贤,女明星林青霞、张艾嘉,还有歌手邓丽君,他们都是眷村出来的。
屈中恒说:到了2008年,我发现眷村里的年轻人变得越来越少了。我很想跟现在的年轻人讲讲我们以前的日子,还有眷村是怎么来的这段历史。
田川:当初演《宝岛一村》头一场,好多眷村里的老人家都被扶着来看戏了。
屈中恒说:那一瞬间,我眼眶都湿了,心里头那个激动啊。我们上台表演时,台下黑漆漆的,啥也看不清。等表演完鞠躬谢幕,灯一亮,哇塞,观众全都站了起来,使劲给我们鼓掌。我这才瞧清楚,好多老人都是拄着拐棍来的。那一刻,我心里头那个暖啊,觉得咱们这事儿干得真是太值了。
赖声川讲过:“眷村跟北京的胡同挺像,那些老房子一拆,多少年的往事就烟消云散了。”从2008年到现在,《宝岛一村》这部戏一直演个不停,有人说它就像一首告别曲,成了“台湾眷村里最后的一盏灯火”。在这个快要消失的眷村里,不太爱说话的北方老兵老赵,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写给孩子们的信。
屈中恒说,早些年上台表演,主要就是演角色、现情境,把那段日子搬到舞台上。这几年不一样了,特别是自家孩子慢慢长大,再回头品那些台词,心里头感觉全变了。你会觉得,那些话就像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,特别真实。不由自主就盼着自己的孩子人生路上少些坎坷,希望他们什么都顺顺利利的。
田川:你闺女们有没有瞧过这部剧呀?
屈中恒说:我家最小的丫头还没瞧过这部戏呢,她呀,也就十岁大。不过老三嘛,我之前倒是有带她上台露过一回脸。那次演戏,我读完信后,有个桥段是小女孩得跑出去找奶奶,我就让她来试试这个角儿,感受感受。
△《宝岛一村》剧组演员的大合影
田川:她们会不会喜欢《宝岛一村》的故事呢?能不能看懂呀?
屈中恒说:她们其实都懂,我经常私下和她们聊起这些事儿。我会跟她们讲,这是你们爷爷,也就是我爸的经历。他1949年来到台湾,后来参了军,分到房子,在这里开始了新生活。我还跟三女儿提起过,你爷爷来台湾时跟你现在差不多大,他和你们的祖奶奶有四十多年没见面呢。我跟她们说这些往事,就是想让她们记住,咱们的根在哪里。
田川:您是这样给孩子们上课的。
屈中恒说:那肯定得教她们呀,毕竟她们也姓屈嘛。以后有机会,我肯定带着她们回泰安瞅瞅。到时候有啥感想,就让她们自己去感受吧,不过我得让她们明白,咱们的老家在那儿,咱们是从泰安走出来的。
制作人是张燕。
导演:李晗,负责策划和执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