瞿秋白就义解密:宋希濂第一手证言

▲1935年6月18日,于福建长汀,瞿秋白在就义之际留下了最后的影像。

瞿秋白就义真相

口述|宋希濂

采访整理|汪东林

《纵横》2016年1期

图源|网络

编辑|策山

约9800字

他率先将《国际歌》译介至中文世界,亦曾投身于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的起草工作。作为陈独秀之后的继任者,他成为了中国共产党第二位最高领导人。他亲自为毛泽东的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》撰写了序言。他与鲁迅之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,——“人生得一知己 suffice.那幅字画,乃是鲁迅先生赠予他的。他英勇就义之际,正值三十六岁风华之年。在那个困顿的牢狱之中,他挥毫泼墨,留下了篇篇激昂的长篇文字。多余的话引发当时人们的热烈争议,亦为后世留下了诸多值得深思的问题。

他是瞿秋白。梁衡评价道:瞿秋白太深奥难解。你难以窥见其真容,无法落笔却又难以释手。……他短暂的一生,宛如一幅永远解读不尽的杰作。(《觅渡,觅渡,渡何处》)以下系亲历者宋希濂亲述瞿秋白被捕及英勇就义的详尽纪实。

引 子

1935年6月18日,瞿秋白在福建长汀罗汉岭英勇牺牲。彼时,宋希濂担任国民党第三十六师中将师长,其部驻扎于长汀。秋白同志正是由宋部直接审讯,并遵照蒋介石的指令被处决。就地正法,拍照验明我自学生时代便深知,那场命令执行下的枪杀事件。及至我在政协工作初期,初次结识宋希濂先生,他那儒雅的外表与气质,让我难以将他与执行蒋介石手令枪杀瞿秋白的事实联系起来。“文革”前后,瞿秋白烈士被无端指责为“叛徒”。出于对澄清历史迷雾的浓厚兴趣与责任感,我努力赢得了宋希濂先生的信任与支持,历经波折,终于揭开了这段被尘封多年的往事,以此告慰长眠于地下的秋白烈士,已逾八十年。

▲宋希濂(1907-1993),湖南省湘乡县人士,系国民党资深将领,亦为抗战期间赫赫有名的民族英雄。

一访宋希濂:

问题与悬念

在“文革”前夕,有关瞿秋白“变节”的消息不胫而走,全国政协直属组的召集人之一王芸生便提议,让我作为工作人员,从查阅史料入手,得以有机会单独与宋希濂进行交流,一探究竟。王芸生的这番话给予了我莫大的鼓励,同时也极大地激起了我的探究兴趣。不久之后,我便约请了宋希濂先生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谈。

1966年7月,我首次与宋希濂在政协机关展开了对瞿秋白往事的探讨。在提出这一请求之初,他显得有些迟疑,表示机关运动已经展开,此时讨论此类往事实属不便。在我坚持之下,他最终勉为其难地应允了。

“请问您能否描述一下瞿秋白被捕时的情形?”我率先提问。

“蒋介石对江西苏区红军的第五次‘围剿’得逞,红军主力于1934年10月撤离苏区北上,仅留下六七千人在闽赣边境开展游击活动。蒋介石一方面调兵遣将,组织主要兵力堵截围追西去的红军主力,同时命令汤恩伯留下负责全歼赣闽残留的红军。1935年2、3月间,汤恩伯指挥数万兵力从西南往东北方向不留空隙地截追红军。众寡悬殊,红军决定化整为零,其中力量较弱的千余人往东撤离,被我师在水口附近的部队堵截击溃,俘虏较多;余下三四百人改走上杭方向,也被我师指挥的福建保安第十四团截获。4月下旬,我接蒋介石南京密电,称‘据可靠情报,共匪头目瞿秋白在你部的俘虏群中,务必严密清查’。我立即命令师参谋长向贤矩执行,先在一〇八旅方面清查,一个个俘虏均加以细细辨认和盘问,都没有发现线索;又电告保安第十四团,几天后得复电,说俘虏中有个可疑的人,面容消瘦,自称林琪祥,职业医生,上海人,但操苏南口音。我即命令师参谋长亲自前往,速将此人解往长汀师部审问。次日,师参谋长即电复:经人指认,林琪祥就是瞿秋白,但并未提审瞿确认,他将立即押瞿回师部审定。我接此电后深感事关重大。”

“当时你们是如何确认林琪祥的身份为瞿秋白的呢?”

“你是瞿秋白,而非林琪祥!民国十六年...”(1927年)至此,这位表面上如佛般宁静、实则心机深沉的瞿秋白,终于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。然而,吴淞涛并未全盘道出瞿秋白的最后几句话,这是另一位当时在场的部下后来转述给我的。在叛徒面前被指认之际,瞿秋白却轻松一笑,说道:“既然如此,也不必劳您以头颅担保,我自可无需再‘冒混’。我的名字便是瞿秋白,这些日子以来所谓的‘林琪祥’、‘上海人’等笔供与口供,不过是一篇虚构的小说。瞿秋白的心境与精神面貌,尽在这几句话中得以窥见一斑。”

“接下来瞿秋白的态度又发生了什么变化?您是如何与他沟通,又是如何进行审问的?”我紧接着追问。

宋希濂沉思片刻,随即爽朗地笑出声来:“没想到你的提问,无论是内容还是层次,都和半年前上级派遣人员调查时提出的问题如出一辙。若非你我相识,我几乎要怀疑你也是来调查的人。”他说着,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,并未抽上几口便递给我:“在听完吴淞涛的汇报后,我便下令停止对瞿秋白的审讯,并批示‘给予优待,另设单独房间’,旨在首先改善他的生活环境和条件。我之所以这样做,是经过深思熟虑的。出发点固然是我当时的反动立场,意图以柔克刚,试图软化敌人,以柔取胜。然而,我的最终目的并未实现,反而接连遭遇了出乎我意料的情况。例如,我给予瞿秋白生活上的优待,原本担心他不会接受,但他却毫不犹豫地接受了;我观察他的神情,以为与他直接交锋会有所收获,却不料他外表看似羸弱,内心却藏有一把锐利的剑,使我不得不步步退让;在我一筹莫展、徒劳无功的日子里,他竟然埋头撰写了长篇论文《多余的话》;我原本以为他会被押往南京受审,由蒋介石亲自处置,却未料到蒋介石面对无计可施的事实,竟直接下令由我执行就地正法。而瞿秋白对于自己生命的终结,竟如此从容不迫,大义凛然……这一切,恐怕不是短时间内能讲完的。我看今天就到此为止,待日后有空,再继续讲述后续的故事吧。”

二访宋希濂:

好事必多磨

不久后,北京政法学院的学子们纷纷前来邀请宋希濂就瞿秋白事件进行交流。与此同时,全国政协机关的活动也愈发激烈。受到与宋希濂首次对话所引发的兴趣驱使,我得知京城的大学生正络绎不绝地涌向宋家。心想,为何我不可参与其中,至少把这段传奇故事的大致轮廓听个明白?经过深思熟虑,我决定效仿,亲自前往宋家。于是,我与宋希濂开启了第二次对话,时长约两小时。

宋希濂语气深沉地言道:“你可能尚未知晓,在大革命时期,我曾在黄埔军校投身国民党,后经陈赓引荐,又秘密加入了共产党。陈赓与我乃湖南湘乡的同乡,早在1922年便在湖南加入了共产党。1924年,他与我一同步行20余人,从湖南长沙绕道至上海,再抵达广州,投身于国民革命,一同考入黄埔军校,成为黄埔一期生。1935年4月下旬,瞿秋白沦为我的阶下囚。一方面,鉴于我当时的职位与立场,我有必要降服瞿秋白,迫使他公开投靠国民党,这将是对共产党的一次重大打击,同时也是我为蒋介石立下的一大功勋;另一方面,瞿秋白的突然出现,自然激起了我对往昔的回忆。我曾既是国民党党员,又是共产党党员,对瞿秋白这样的领袖人物,曾怀有崇敬与仰慕之情。当然,对于这些往事的涌现和情感的纠葛,我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。然而,正是这些往事的牵绊,加之我身为国民党中将的军衔以及反动的政治立场,驱使我不得不对瞿秋白采取了一些非常手段。”

首先,我前往瞿秋白的监禁之地探望了他。我提出要为他提供良好的医疗条件,但他仅要求用药物缓解痛苦,认为彻底的治疗并无必要。我以两国交战时对战俘伤病员的人道主义关怀为例,指出我们作为同胞,更应如此。他却激动地质问,既然蒋介石在1927年通过残酷的镇压革命手段上台,并在国家危难之际发动了五次反革命“围剿”,那么人道主义又体现在何处?我选择不就国共两党的纷争与他争执,而是递给他一支烟,并再次表达了我探望他是为了了解他的生活与健康需求。他坦诚地表示,作为患者,他不反对接受治疗;作为半途而废的文人,他需要笔墨纸张和书桌来写作;同时,他也提到自己写作时习惯吸烟饮酒,但现在身无分文,所有财物都被保安团的士兵抢走了。我立刻承诺,他的这些要求都能得到满足。

‘以柔克刚’乃古训也。对于像瞿秋白这样声望卓著、地位崇高的人物,我们不可如常人一般对待,而应通过情感去感化他,亲近他,软化他,方能进一步谈及其他。众位需理解我作出此决定的初衷,并认真执行。”

“后果怎样?”我追问。

花落知春残,一任风和雨,信是明年春再来,应有香如故。

瞿秋白狱中手书《卜算子》

我一边凝视,一边揣摩着瞿秋白此刻的心境,思索着如何与他正面交锋。译电员接连第三次将南京和东路总指挥部的询问电报递送至我面前——这已是第三次了——我遂决定次日亲自对他进行审问。然而,我无论如何也未曾料想,次日上午长达三个小时的唇枪舌剑,竟然让我的精心布局宣告失败……

我正欲邀请宋细谈,门扉忽被猛然推开,一位邻居闯了进来,我们的对话便此中断。自那以后,时光流转,一晃便是十年。

三访宋希濂:

十年后真相揭晓

“文革”的阴霾散去之后,我方得以再次踏入宋希濂的府上。那是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,我的心情与十年前“文革”初起之时截然不同,宋希濂亦摆脱了往日的沉郁,谈笑风生。

“日前,中央专案审查小组派遣专人前来,希望我提供一份简要且明确的证明材料。内容涉及两点:一是瞿秋白自被捕至被处决期间,是否有过叛变或变节的言行;二是他在狱中是否撰写了《多余的话》这篇长篇文字。我坦率地给出了答复,并立即着手撰写证明材料。我明确指出,瞿秋白并无叛变或变节之行,他展现的是坚定的革命气节;同时,他确实撰写了《多余的话》,我本人当时便曾阅读,印象深刻。这篇长文是对他过往经历的回顾与剖析,绝非国民党事后所捏造的对于革命事业的忏悔。这两位调查人员态度严谨,既不催促也不逼迫,甚至避免使用任何可能引发暗示的语气。他们认真聆听我的讲述,由我撰写材料,并逐字逐句地进行审阅。这一下午的交流,既严肃又亲切。他们的礼貌和神态,让我预感到瞿秋白烈士的不白之冤即将得到昭雪,平反的时刻即将到来。”

宋希濂就调查人员所提的上述两个问题,进行了深入的交谈。由于篇幅限制,此处仅摘录其中两段至关重要的内容:其一,系宋希濂与瞿秋白之间唯一一次直面交锋的详细描述;其二,则是瞿秋白自获知即将就地正法的消息,直至英勇牺牲前两日的情形。

宋希濂对瞿秋白交锋

瞿秋白在武装卫兵的押送下步入长汀中学内三十六师师长的办公室,室内随即只剩下了我和瞿秋白两人。

“我之前已经提过,如今身处囹圄,我用药不过是为了缓解病痛,无需进行正规治疗。”

“瞿先生,您的忧虑似乎过于沉重了。我必须直言,我对您怀有深深的敬意。自湖南中学时代起,我便仰慕您的文采,虽无缘亲见,今日能在此相遇,实属意料之外的缘分。即便我肩负军务,内心的感触依旧难以抑制……”“宋先生,无需继续了。”瞿秋白打断了我的话语,“我无意揣测您言辞背后的意图,但我也愿直言不讳:首先,任何言语都无法改变我们如今的对立态势;其次,我的命运并非由您宋先生所决定,您的这些话,或许并无太多必要。”

瞿先生,我对您言辞直接的风格甚是敬佩。您的命运由最高权力机构所掌管,那便是委员长。然而,我在此地担任最高领导职务,需直接向委员长汇报,向最高权力机构反馈信息是我的职责所在。我期望我们能够坦诚交流。“那么,我们谈论何种事宜?请提出您的问题。无需重复旧话,我时间紧迫,正在撰写文稿。”瞿秋白显得有些烦躁地回应道。

“你方才在撰写何物,能否略作分享?”“待我落笔完毕,自会公开发表,并赠予你一阅。我意欲在离世之前,对过往岁月进行梳理,对自己进行深刻剖析,以便让后世能够全面地认识我,公正地对待这段历史。然而,其中并无共产党的组织名录,亦无红军的军事机密。若你所询问的正是这些内容,那恐怕是徒劳无功了。”

“暂时不要紧闭言路,不妨畅所欲言,随性讨论,你觉得如何?”“宋先生,您是否愿意先回答我一个问题?”瞿巧妙地转变了战术。

“悉听尊便。”他问道,“你曾在中学时代阅读过我的文章,那么请问,当时你对我在文中表达的观点,是持支持态度还是有所异议?”瞿秋白扬起他那因水肿而略显苍白的脸颊,他那双略显疲惫的眼眸瞬间闪烁起光芒。

“我曾经相信过你的主张,走了一段弯路。”我直爽地回答,停顿了一下后提高嗓门说:“但是,眼前的事实证明,你的那套主张在中国行不通。不仅七年前我本人抛弃从前的信仰做得对,就是在今天,我还想奉劝你也做一名三民主义信徒,以发挥你的才华。因为只有孙总理的三民主义,才是适合中国国情的救国救民的真理!”“哈哈!”瞿秋白竟抑制不住笑出声来,“宋先生讲这些大道理,究竟是要同我辩论什么主义是真理,还是要规劝我也随你走同一条路,归顺蒋介石?”

直言不讳,二者兼备,初衷乃是为先生未来考虑。我回答得直截了当,对于审问能够顺利切入主题感到些许自豪。“我原本觉得,在这样一个时刻和地点探讨这些问题,似乎并不适宜。既然你愿意给我机会进行辩论,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宋先生,请允许我再次提问,1924年1月,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召开,对三民主义进行了重新阐释,并实施了国共合作,那时您身处何方?”

我初感一愣,随即想起自己当前的处境,便淡然回应道:“彼时,我正从长沙启程,前往广州参加黄埔军校的考试。”

“既然如此,”瞿秋白回应道,“提及孙中山的三民主义,让我回忆起自己曾是国民党一大宣言的起草人之一,那时便对三民主义有了初步了解。中山先生无疑是中国革命的先行者,这一点毋庸置疑。然而,观察当时的国际政治趋势,对比各种思想体系,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似乎更像是一锅大杂烩,内容庞杂却缺乏核心,未能真正解决中国的根本问题。不过,孙中山顺应时代潮流,迎合民意,果断提出联俄、联共、扶助农工的政策,推动国共合作,重新阐释的三民主义,即新三民主义,确实对中国历史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。然而,时至今日,蒋介石背叛革命,残害民众,实为法西斯主义者,他还有什么资格谈论三民主义呢?至于共产主义,在苏联已成为现实,在中国也得到觉醒农工阶级的认同,却遭到蒋介石的极端厌恶和恐惧。否则,他为何会派遣百万军队屡次围剿苏区?所谓共产主义不适合中国国情的说法,不过是反动派的老调重弹。如此看来,争论这些不合时宜的话题,我们都不必浪费精力了。”说完,他起身准备离开。

内心怒火中烧,我刻意掩饰着情绪,故作镇定地轻抚桌沿,语气缓慢而冷淡地开口:“瞿先生,关于共产主义在中国能否实现,不应仅停留在理论层面,而应着眼于实际。”我特意提高了“实际”一词的音量,然后继续说道:“观察当下,党国政策统一,委员长继承先总理遗志,推行三民主义,全国人民心向统一,这是不可逆转的潮流。自民国十六年以来,共产党虽竭力建立据点,如今却已不复存在。连像您这样的显赫人物,也陷入今日的困境。若共产主义能拯救中国,为何如今显得如此衰微,濒临绝境?既然您不愿就此争执,那我就此打住。不过,我想郑重地提醒您,别忘了您当前的处境。时至今日,您尚未向我们提供任何有关共产党和匪区的有价值信息,这对您极为不利!”

“妙啊!这才终于道出了你今日拐弯抹角找我的真正意图,原来是为了那多日来你为完成蒋介石交托给你的任务所用的手段!”瞿秋白带着一丝讽刺的微笑,目光锐利地望向宋希濂,“不过,宋先生,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你,这些年来我身患重疾,在苏区的工作寥寥无几,只负责过一些扫盲教育和办学的事,你恐怕对这些不感兴趣吧?至于其他细节,我早已言明,不便透露。我对自己当前的境遇了如指掌。蒋介石绝不会轻易放过我,自从身份被确认后,我就没有想过要活下去。我唯一的愿望,就是能完成我想要完成的作品,因为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。我必须感谢你,宋先生,你在生活上、医疗上对我优待有加,让我能够完成最后几项任务。但是,宋先生,我必须严肃地告诉你,若是你想借此机会完成蒋介石交托给你的任务,那恐怕是徒劳的。现在,真相已揭露无遗,我们的话题也应该到此为止了。”

面对此景,我无言以对,自那以后,便不再亲自出面,与瞿秋白进行此类审问性质的谈话。

瞿秋白牺牲前两天情景

经过初步审问,瞿秋白在狱中的待遇依旧优厚。三十六师司令部的官兵若有机会接触瞿秋白,都会私下向他索求题字和印章,瞿秋白总是有求必应,一一满足。然而,无论是何种形式的审问还是谈话,都没有取得任何进展。经过一段时间,我将这一情况向南京方面做了汇报,告知审讯毫无突破。随后,南京方面直接派遣人员前往长汀对瞿秋白进行提审,经过多次回合,依然一无所获。这时,我内心反而感到释然:并非是我能力不足,即便是南京派遣的专人也未能取得任何成果。至此,我推测瞿秋白可能将被押送至南京接受处理。

令人惊讶的是,6月16日,我意外地收到了顶头上司蒋鼎文转递的一封蒋介石的密电,内中指令我针对瞿秋白采取行动。就地执行,拍照验证,中央社和各大报发消息。我手拿电文,端坐在办公室考虑了半天,然后把参谋长、军法处长、政训处长和陈军医召来,先让他们传阅电报,随后严肃地下达命令:“委员长作出这个决定,有着重要的考虑。消灭共党已到了关键性的时刻,没有严厉的措施是不行的。无条件地执行命令,是我们军人的神圣职责。根据委员长的命令,我作如下安排:第一,明天(17日)中午,参谋长去瞿秋白房间下达最高当局的命令,宣布后天(18日)上午执行,听取犯人有什么遗言遗物。同时房门和师部大院内外要加岗严密警戒,三天内全体人员一律禁止在师部大院会客,陈军医可在房中陪同犯人,密切注意动向,有情况及时报告。第二,18日中午,军法处长和政训处长到场监督执行,刑前在中山公园备酒菜,执行地点在罗汉岭下,拍照后备棺木埋葬。你们有什么意见补充?”

“遵令行动!”参谋长、军法处长与政训处长齐声喝令,唯有陈军医尚未明确作出回应。

“请坐,稍待片刻。”

随后,参谋长的随从递上一大盘美酒佳肴,瞿秋白于是起身说道:“今日乃何等良辰?参谋长竟亲自莅临共饮。”

瞿先生,无需拘束,随意品酒,请入座,请坐。”参谋长一边说着,一边热情地邀请瞿秋白并肩而坐。瞿秋白落座后,察觉到陈军医面色不佳,沉默不语,心中不禁联想到他一上午的缺席,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重大变故。参谋长拿起酒壶,与瞿秋白畅饮起来。直至两人皆微醺,参谋长才开口询问:“瞿先生,您在此已逗留月余了吧?”“我并未留意日期。难道,是要送我离去?”瞿秋白放下手中的筷子,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。

“确实如此。”参谋长语气庄重地回应:“幸而你曾多次言明,自被俘以来便未曾期望能生还。今南京最高指挥机关已来电,下令就地执行枪决,此乃对你的一种成全。师座遵照委员长的电令,已决定于明日上午执行此令,特此提前通知于你。若你有任何遗言或未了之事,尽管直言,我们会根据实际情况竭尽所能为你办理。”

“瞿……瞿先生,若还有未了之事,请尽管告知。”

“自当如此,自当如此。那些文字对我们并无大用,宋师长自会批准,瞿先生请安心。”

对话至此画上句点。那一晚,瞿秋白服用了安眠药物,沉入梦乡,而陪同的陈军医则整夜未能入眠。

瞿秋白就义,镇定赴刑

6月18日,天空湛蓝,是个明媚的好天气。清晨,瞿秋白享用完早餐,便换上了干净利落的新黑褂搭配白裤,脚穿一双黑袜黑鞋,泡了一杯香浓的茶,点上一支香烟,悠然地坐在窗前,开始翻阅《全唐诗》。窗外的金光洒满屋内,他时而翻阅,时而吟咏,时而沉思,随后便拿起笔,开始书写起来。

1935年6月17日的夜晚,我漫步在梦行小径之上,夕阳的余晖时隐时现,寒流潺潺,宛如置身于仙境之中。次日,翻阅唐人诗作,偶遇“夕阳明灭乱山中”这一句,于是灵感迸发,即兴吟成一首诗。

夕阳明灭乱山中(韦应物)

落叶寒泉听不穷(郎士元)

已忍伶俜十年事(杜甫)

心持半偈万缘空(郎士元)

此刻,军法处长下达了启程的命令,瞿秋白随即奋笔疾书。

提笔之际,命终之令已然下达,实令人感慨万千。秋白先生曾吟咏:烟云散尽,正是我逍遥时。非词谶,狱中言志。秋白绝笔。

瞿秋白轻轻放下笔,整理好衣衫,挺直身躯步出房门,只见阳光明媚,洒满了整个院落。两排士兵手持刺刀,挺立其中。在房门口,他稍作停留,抬头瞥见山坡另一侧二楼窗口,那是我办公的所在,而那扇窗户,一个月前他曾短暂驻足。瞿秋白未曾料想,此刻,我正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拉起窗帘的一角,凝视着独立院落中的他,以及押送他前往刑场的士兵们。

昨日午后,在参谋长向我口头汇报中,提及午间酒后瞿秋白曾言,宋长官在日常生活中对我有所优待,秋白希望在告别之际能与之痛饮以示感激,不知他是否会亲自前来?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,语气冷淡地回应:“我们优待他是为了瓦解其心,将敌对转化为友谊。委员长已下令处理他,我若再与他共饮,岂非失了身份?”

然而,在今日的清晨,当我身处于办公室之内,耳畔传来的院中传令声不由自主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,促使我不禁伸手挑起了窗帘,望向院中一瞥。

正午时分,军法处发出启程的号令。瞿秋白挺直身躯,阔步走出三十六师的营门,脚步随着行军的节奏有节奏地踏着,交替用俄语和汉语放声高歌。“英特纳尔必达!”此刻,路旁的民众驻足倾听,目送着远行的队伍;彼时,阳光洒满道路,四周风平树静,唯有悲壮的歌声在山城长汀的上空久久回响……

踏入戒备森严、空无游客的中山公园,一桌丰盛的酒肴已静静地摆放在八角亭中。瞿秋白邀请两位处长共饮,却遭到了婉拒;询问陈军医,得知他并未到来。瞿秋白轻轻一挥手,转身走向八角亭。按照特务连长的指示,瞿秋白首先在亭前留影。他双手背于身后,挺胸抬头,双腿分开站立,面带微笑,为后世留下了一位革命者最后的英姿。(见本文题图)摄影完毕,他背对北方,面朝南方,悠然坐下,自斟自饮,神情自若,仿佛四周无人。酒兴正浓时,他高声吟唱《国际歌》与《红军歌》多遍。面对默默无言的士兵,他视若送葬行列中的哀者;那些熠熠生辉的刺刀,在他眼中犹如送葬时挥舞的竹竿。畅饮数杯之后,他再次放声高歌:闲暇之余,人们稍作休息,便得小乐;夜幕降临,得以安睡,便是大乐;而超脱尘世,永逝长眠,方为真正的快乐!”

随着歌声落幕,瞿秋白在士兵们刀枪如林的保护中,步出中山公园,悠然走向刑场。他手中夹着香烟,神态自若,再次放声高歌,不时高呼:“中国共产党万岁!”,“中国革命胜利万岁!”,“共产主义万岁!”行至罗汉岭下蛇王宫旁的一块草地上,他盘腿而坐,对着刽子手微笑颔首道:“此地正好,开枪吧!”

哨音戛然而止,枪声随即划破宁静。36岁的瞿秋白在弹雨中英勇倒下,洒尽热血,壮烈殉国。

余 绪

这里所记述的全部事实和情节,均是上世纪70年代末宋希濂先生同我的若干次长谈中一一细说,并在事后查阅史实印证过的。

我还清楚地记得,宋希濂先生说到瞿秋白烈士牺牲前的细节时,他怕我记不准确秋白烈士引用的唐诗集句和绝笔,以及在临刑前说的那段“小快乐”“大快乐”“真快乐”视死如归的壮语,还特地铺纸一段段写出,竟与我后来查证的史料一字不差。

细说往事,宋希濂抱愧终生。在叙述完最后一段史实之后,他语气沉重、缓慢而分明地对我说:“从1927年初至1949年末,我追随蒋介石整整23年,应当说蒋家王朝的反共反人民的罪行也有自己的一份,但使我终生难以忘怀,也是终生愧对祖国和人民的,是瞿秋白烈士牺牲这壮烈的一幕!在我个人,历史上的污点已不能洗去,可庆幸的是我的后半生终于在中国共产党政策的感召下,走上了新路,回到了祖国和人民的怀抱,我将以新的作为和奉献,去弥补历史上那不可挽回的过失于万一!”

- END 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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